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穷困的任七

发布时间:2025-07-10 4人已浏览

 

画画写字的人自古以来都是穷的,戏曲里表现读书人穷困,一般都是让其在街头卖字画。当然,其中也有发迹者。古人有靠写字画画做了官的,但这是金字塔的尖端,构成金字塔基座的则是众多穷困的无名之辈。这些人不但穷,而且比一般人更穷,因为他们还带点“酸味”。一般劳力者穷,卖烤白薯之类的事都可以干,而作为劳心者的画画写字者,肚里有半瓶子墨水,秉持“矜持”,不想失体面。齐白石的《毕卓盗酒》题曰:“宰相归田,囊底无钱,宁肯为盗,不肯伤廉。”字画不能换钱,可怜书画雅癖又改不了,又要费去许多纸墨钱,于是愈加穷困。

 

 

  我想起一个叫任七的人。他早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,家里本是大户,但因醉心书画而不愿也没有能力继承祖业。新中国成立前夕,他已是家徒四壁,风光不再了。

  1981年,我第一次见到他,他已经70多岁了。

 

  当时,郑州市文联刚恢复组建,在人民公园租了一处地方做展厅。担任郑州市书法家协会秘书长的张绍文先生敏锐地发现了任七。彼时,他孑然一身住在农村的一间破房子里。郑州市文联请任七到展厅住下,一方面是看门,另一方面是接待来往于展厅的书画界人士,每月30元。任七对此很满意。

 

  任七画兰、画竹、写狂草,崇拜北宋的文同。苏东坡曾评价文同“梅寒而秀,竹瘦而寿,石文而丑”。任七画竹,追求“秀、瘦、丑”。文同写草书,任七也写草书。任七崇拜“草圣”张旭,曾下一番深功夫摹写传为张旭所作的《古诗四帖》。

 

  他写的狂草我不太喜欢。不过,这位瘦弱老头儿每写草书,展纸濡墨,两只平时无神的眼睛竟放出光彩,像在宣泄心中的郁结之气,这让我惊奇。韩愈在《送高闲上人序》中评价张旭:“张旭善草书,不治他技,喜怒窘穷,忧悲愉快,怨恨思慕,酣醉无聊不平,有动于心,必于草书发焉。”这或许是任七爱写张旭狂草的原因。

 

  说起来,有一件让任七颇为自豪的事——他的一幅《一叶竹》在20世纪30年代被选入一本重要的画册,并且郑州只有他这一幅。他时常沉浸在忆旧中,多次向我和展厅的工作人员念叨此事。有一回,他对着在展厅工作的年轻人得意地说,当年他也曾是“白西装、黑领结,比你们强多了。嘿嘿!”。面对这老头儿的得意,人们报以一阵哄笑。他也不介意,还展纸挥毫,给身边的四五个青年人每人画了一幅《一叶竹》。画中两三枝疏瘦如铁的枝干,上有少许分枝,又撇上一片竹叶。那枝瘦疏,那叶丰腴,这简单的画面并不单调。

 

  有一年,春节将近,郑州市文联组织的书法家为群众义写春联。我负责组织,带领工作人员在街上摆出一排桌子,扯开大红布横额。上午9点开始,书家逐一亮相,现场很快被群众围了起来。大家轮番上阵,挥毫不停。当时市场经济尚未明确,况且当天的活动是义写,所以是不向群众收费的。不过,例外是任七,大家商量后同意让他收一些费用,以补贴生活。任七的兰竹画作便按中堂每幅3元、条屏每幅2元的价格收费——这价是他自己定的。

 

  数九寒天,虽然晴朗,但朔风仍是刺骨。风吹着任七稀疏的胡须和干瘦的面颊,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的龟裂更加明显。不过,他的兴致很高,被群众包围着,又能画画换钱,一种满足感使他亢奋。他挥洒如意,出了不少妙笔精品,所画的也不像平日那般秀瘦丑,反而丰腴起来。不觉间,他的一缕清水鼻涕淌了下来落在纸上,位置刚好在竹根旁边,他赶快用笔揉开,在竹下“变出一块石头”。观众笑了,任七抬起头,用冻僵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解嘲:“墨分五彩,墨分五彩……”现场气氛逐渐活跃了起来。

 

  毕竟是文人,还出身大户,尽管破落了,任七的积习仍是难以改变,除了画画写字,他什么都不会,也什么都不想会。所以他的生活堪称“一团糟”,住处门外是厚厚的落叶,屋里狼藉一片,杂乱无章的桌子上放着几本书、一些纸头,以及从来不洗干净的几支笔和酒瓶、酒杯、一碟咸菜等。他画画很“脏”,用古人说的“吮笔法”,他说口水有黏度,吮笔画出的线条有特殊的韵味。

 

  客人拜访他,任七很高兴,只谈艺术,陶醉于古代书画家的魅力。问及他的生活,他便只说还不错。他曾想以“科研书法论”为题写一篇论文,并请我刻一方“科研书法”的闲章用在他的作品上。文章中心观点是,他认为书法的结构是有规律的,这规律可以用一个变化多端的平行四边形去概括。

 

  很奇怪!这样一个老朽,竟然有如此“现代”的理论。这异于常人之处,或许也正是一个艺术家的个性气质所在吧。

 

  自从街头卖画后,来向他求书求画的人多了起来。有人给他带上两瓶酒或几包烟,也有人给他几元钱,他的精神与生活都好了一些。但是好景不长,他病了一场,后来就回到了农村,消息也断了很长时间。过几年,有人传来消息说任七死了——这消息是他死后多日才传来的。又过几年,书画热了,书画家开始走鸿运,但人们也把任七忘了。

 

  某个星期日,我在书画市场散步,偶然发现任七的遗作,那瘦疏的竹仍风神俱在。问价格,不贵,我买了回来,而心头却有一种像任七笔墨一般的苦涩。

 

  (标题为编者所加,原文写于1996年,有删改。作者系郑州大学书法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西泠印社副社长。图片来源于翰墨志微信公众号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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