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摘  要】宗炳作为南北朝时期的一位画家，在山水画、绘画理论等领域有着独到的见解。其著作《画山水序》作为山水画论的开山之作，对后世的山水画创作及画论产生了深远影响。而《画山水序》中的美学思想，很大程度上与宗炳本人的佛学思想密切相关。宗炳一生与佛学渊源深厚，著有《明佛论》，并曾参与僧慧远主持的“白莲社”。《画山水序》中折射出浓厚的佛学思想，这充分表明佛学对其艺术创作和美学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。因此，从宗炳本人的哲学观念和佛教信仰视角出发，分析《画山水序》中独特的山水美学观点，能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理解路径，也有助于更好地把握其美学价值。

　　【关键词】宗炳；山水美学；佛学；澄怀味象

　　宗炳生平及其历史背景

　　宗炳，字少文，祖籍南阳郡涅阳县（今河南邓州一带），生于东晋宁康三年（375年），卒于南朝宋元嘉二十年（443年）。他幼年好学，受其母师氏影响，精通书法、绘画与琴艺。

　　宗炳一生喜爱山水，不为仕途所动。《宋书·卷九十三》载道：“刺史殷仲堪、桓玄并辟主簿，举秀才，不就……高祖纳之，辟炳为主簿，不起。问其故，答曰：‘栖丘饮谷，三十余年。’”可见其确实不喜沾染世俗，更多倾向于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而安于山林。

　　宗炳堪称山林隐士的典型代表。《宋书》称其是：“妙善琴书，精于言理，每游山水，往辄忘归。”《十八贤传》亦曰：“炳博学，善琴书图画，尤精玄言。”纵观宗炳的一生，他选择了一条独特的道路，为山水之美，为万法之空，他走得坚定而洒脱。与其汲汲于世俗功名，不如笃守心中信仰，这便是宗炳所择的人生之道。

　　此外，宗炳深受佛学影响。据记载，他潜心研习佛学经典，晚年为反驳慧琳《白黑论》中的观点，撰写了集中体现其佛学思想的著作《明佛论》。同一时期，宗炳还创作了山水画论《画山水序》。该文成为中国首篇系统阐述山水画理论的著作。其思想观点不仅融入了对其影响深远的佛学思想，也可见老庄玄学及儒家思想的痕迹，是一部集哲学思想与艺术性于一体的绘画理论经典。

　　道之为体：含道映物、以神法道

　　宗炳在《画山水序》中写道：“圣人含道映物，贤者澄怀味象。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，是以轩辕、尧、孔、广成、大隗、许由、孤竹之流，必有崆峒、具茨、藐姑、箕、首、大蒙之游焉。”圣人含道映物、以神法道，若以字义释之，此道为先王往圣之道，可追溯至儒、道两家之学。此道多为心性之道，由心及物，即物之道也。然而，此道是否可以继续向前溯源呢？何为圣人之道？

　　宗炳在《明佛论》中写道：“今以神明之君，游浩然之世，携七圣于具茨，见神人于姑射，一化之生，复何足多谈。”这里的具茨是上文中重复出现的，那么神明之君是否指向某种精神之始，抑或是对道的另一种解释，《明佛论》的另一段内容则描述得更为详细：“夫常无者，道也。唯佛则以神法道，故德与道为一，神与道为二。二故有照以通化，一故常因而无造。夫万化者，固各随因缘，自作于大道之中矣……夫佛也者，非他也。盖圣人之道，不尽于济生之俗，敷化于外生之世者耳。至于因而不为，功自物成，直尧之殊应者耳。夫钟律感类，犹心玄会，况夫灵圣以神理为类乎？”

　　盖称佛以神法道，实指圣人以神法道，而佛者非他，乃圣人之道也。至于道之于宗炳，其义或含多重：德道为一，神道为二。德道者，称其无所造化，应其常无，此即道之本然；神道则为通化，应其万化而作于大道之中。此道乃含万物之道，万物以道为体，故虽无为而功自成。然道之于宗炳，除神道、德道外，其指向者，实为佛之道。

　　如此来看，圣人便是指那些具有佛性的先贤，见性即佛。这种佛性，便是此前所述的精神之始，通万物之本身，成一道之体。因此有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，不可得而闻也”，此语意指道作为人的德性，需以“仁”来对道进行具体描述‌。其次，有藐姑、大蒙之乐游。此处可见于《庄子·逍遥游》：“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，绰约若处子，不食五谷，吸风饮露，乘云气，御飞龙，而游乎四海之外。”仙山与神人相互关联，于庄子而言，这里的神人对应的是“神人无功”的主题。那么，道作为神道而言，在《画山水序》中也出现了如昆仑、玄牝等道家思想，可见宗炳不仅看到了德道，还受到了老庄思想中以神法道的影响‌。

　　综上而言，《画山水序》开篇所述圣人“含道映物”之“道”，不仅仅是佛之道，更融贯儒、道两家思想。宗炳本人亦集三家思想于一体，其笔下既有圣贤的仁智之乐，亦含山水的灵趣。圣人以道为体，故能以神法道，此乃圣人之性所固有；而贤者不及圣人，需澄澈心灵以通之，故贤者“澄怀味象”。山水以其浑然之美，显出道之天性，故圣人观之如见自身天性，是由己及物之仁；贤者通过山水体悟道，终能达至圣人之境，此乃由物及己之智。所谓“仁智之乐，乐山乐水”，正是见性自明、顿见本性的感悟，此亦为宗炳《画山水序》中“道”之真谛。

　　物相之灵：乘虚入道、应目会心

　　何谓之“相”？“道”进乎“物”，“物”就有了“相”，而“相”同时也能表现出“道”。《周易》讲：“观乎天文，以察时变；观乎人文，以化成天下。”得道的圣人通过观察天道自然的规律（天文）和社会人伦关系的道理（人文）来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，进而发展出具体的修身、齐家、治国之道。这些“道”体现在文字上，记载在文章里，渗透在礼乐制度中，这些具体的表达“道”的

　　方式，就成为“相”。

　　“山水质有而趣灵”“山水以形媚道”。宗炳在《画山水序》中亦受“道”与“相”关系之影响。山水之为质，其灵性不源于形貌，而源于“道”。山水以道为体，成道之相，故曰“以形媚道”。圣人之道为天性，而山水之道则从何而来？宗炳在《明佛论》中写道：“伪有累神，成精粗之识，识附于神，故虽死不灭。渐之以空，必将习渐至尽而穷本神矣，泥洹之谓也。……况圣穆乎空，以虚授人，而不清心乐尽哉！是以古之乘虚入道，一沙一佛未讵多也。”

　　“识附于神，虽死不灭。”形灭而神不灭是宗炳佛学思想的中心，他的《明佛论》（又称《神不灭论》）即是对这一思想的论证与解读。“夫岩林希微，风水为虚，盈怀而往，犹有旷然。”在宗炳看来，山水之道在于山水之虚灵。具体而言，山水具有“趣”的灵性，但这种灵性并不完全显现。“灵性”即神韵，“趣”则表示接近的意思。山水虽有具体的形状，但其神韵近乎无形，因此形质与万物之趣相融，形中含有无形的神韵。所以也可以说“山水以形媚道”，“媚道”即是“趋近灵性”。故曰：“以虚授人”“乘虚入道”。

　　山水虽以其有形之质，实为虚空之相。山水之形与虚无之灵相融合，故其以具体而虚无之形态，得以接近道之灵性。“况圣穆乎空”者，佛教以“空”为要，藉“空”以传教义。所谓“以空授人”，实即“以虚授人”也。山水以虚灵为表，佛法以明空虚为理，由虚表而及佛理，则山水之灵，在于“乘虚而入道”。

　　在《画山水序》中，山水作为道体之相，其形质虽空，却因虚灵之质而进乎道形，故道不灭。山水之道，本于“空”。此亦《画山水序》下文中“坐究四荒，独应无人之野”所寓之意境。

　　澄怀味象：静悟妙观、腾踔万象

　　“澄怀味象”是宗炳在《画山水序》中提出的重要画论概念。此前我们讨论过，圣人之道是见性自明，道体性中求，于物而生乎相；而贤者则因距佛性尚隔一层，故需通过“澄怀味象”来通神明之德。宗炳的贡献在于，他将佛学中的“相”转化为画论中的“象”，使“物之‘相’通‘象’”，从而将佛学话语体系成功融入了山水画理论。

　　在解读“澄怀味象”这一概念前，需先了解宗炳本人的佛学思想观念。

　　其一是精神不灭论。宗炳认为，“神也者，妙万物而为言矣”。即是说因为有神才有了万事万物，才使得它们得其妙理。“若资形以造，随形以灭，则以形为本，何妙以言乎？”神性并不随形相的消失而破灭，物相只作为道的载体而存在。又谓“夫精神四达，并流无极，上际于天，下际于地，圣之穷机，贤之研微”。精神缥缈于天地间，无形无相，永不消散。而圣人则因为天性可以把握到这种精神，贤者则需去理存智，习渐至尽而穷本神也。这不正是对“圣人含道映物，贤者澄怀味象”的另一种表达，可见其佛学思想是一直贯穿其中的。

　　其二是离情去欲的永生观。宗炳认为，只有斩断七情六欲才可以真正达到形灭而神不灭的境界，即“涅槃”的境界。

　　《明佛论》中记载：“夫生之起也，皆由情兆。今男女构精，万物化生者，皆精由情构矣……识能澄不灭之本，禀日损之学，损之又损，必至无为无欲，欲情唯神独照，则无当于生矣。无生则无身，无身而有神，法身之谓也。”

　　“无生则无身，无身而有神，法身之谓也。”这显现出宗炳受佛学思想的影响，与此同时，他又将这种“不灭之本”“无为无欲”渗透入他的美学观点之中，这既是“澄怀”又谓“澄澈”的思想源流，对应佛学中的“禅定”一语。“禅定可澄明神志，祛除情欲之累，以至澄明其神，断除疑妄，心向净土。”

　　宗炳秉持“从无到有”的生灭观，却坚信精神的永恒性。这种矛盾统一使他认定：凡物相（象）皆为精神所化，万象虽变化不息，而精神之道永不寂灭，终归于万籁之中。由此，我们便可理解其在《画山水序》中所述：“且夫昆仑山之大，瞳子之小，迫目以寸……竖划三寸，当千仞之高；横墨数尺，体百里之迥……此自然之势。如是，则嵩、华之秀，玄牝之灵，皆可得之于一图矣。”山水的钟灵毓秀、天地氤氲，何以能凝结于一幅图画？唯精神为之枢纽耳。

　　“澄怀”即澄澈心境，在超越世俗的艺术审美观照中，品味万象所蕴含的精神流动，从而抵达物象背后的“道”之境，即艺术中完满的审美境界。此处的“道”并非逻辑自洽的形而上理念，而是在宇宙中开辟出的精神天地，所有情感与体验皆融汇于此方天地，虚实同源，体用不二。当对“道”的感悟达到极致时，物象皆充盈精神，此时“我”即“象”，“象”即“道”，情与景交融为禅境，幽山空谷亦处处空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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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（作者系河南大学美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）